在西方文学里——其实，不但在文学里，也在人们的日常语言里——大卫和约拿单是友谊的象征。要形容两个人知心，人们就说，他们简直像大卫和约拿单一样。

大卫和约拿单的友情的全部故事，记载在《旧约 ·撒母耳记》。那时，扫罗是以色列的王，约拿单是王子，王位的当然继承人。大卫是服侍扫罗的，是个音乐很好的英俊青年。他打击敌人非常勇敢，为祖国立了大功，老百姓很爱戴他，这引起了扫罗的嫉妒。扫罗患有精神分裂，大卫忠心服侍扫罗。扫罗既要依靠大卫，又要消灭大卫，曾经多次用标枪投射大卫，要置他于死地。大卫虽然多次有极好的机会进行报复、杀掉扫罗，可是他没有想过要这么做。他始终保护扫罗，因为他知道，以色列需要扫罗这样一位领袖去抵抗外敌。而约拿单呢？他看到父亲的威望一天天下降，大卫的威望一天天上升，发展下去，大卫会受到人们的拥戴，取代约拿单做以色列的王。如果他有一点私心，他大可利用父亲的手把大卫除掉。 可是他一点也不自私， 一点也不嫉妒，他从心底里喜爱大卫的品德，觉得如果大卫做王，比他接位对祖国更有好处，所以他千方百计保护大卫，不让他的生命遭到危险。他在扫罗面前为大卫辩护，他把扫罗的情绪和动静告诉大卫，让大卫及时躲避。后世把约拿单和大卫的友谊传为佳话。后来在抵抗非利士人入侵的战斗里，扫罗和约拿单都献出了生命。那时，如果大卫有一点私心，他有理由感到高兴，可是他决不是那么自私，他没有半点高兴，他为失去 了好朋友而哀痛欲绝。

《圣经》里记载这一故事，这就告诉我们，无私的友谊是美好的，人与人相亲相爱是宝贵的，是值得歌颂的。

今天，在世界许多地方，不少人自以为看破了一切，什么理想呀，友谊呀，爱心呀，道德呀，都是荒谬的，只有为自己争取好处才是实在的。耶稣不但说“人为朋友舍命，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”，而且把这话付之于实践，做多人的赎价。可他们说，什么朋友，什么舍命，这些都是呓语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，这才是真理。他们认为，人与人之间只有利害关系，只能冷酷无情，只能尔虞我诈，其他都是假的。

我想不会有玩世不恭到如此程度的青年到神学院来就学。但是，说不定有些同学也多少受到这种人生观的影响，有时会怀疑，友谊究竟有多少价值？道德究竟有多少价值？爱究竟有多少价值？基督的爱的福音究竟有多少价值？承认归服基督为主有多少价值？如果你有这种怀疑，那么，让我说，这种怀疑是可以理解的，但也让我请求你，切不要往玩世不恭那条路上滑，至少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，看看你对于爱的信仰能否重新点燃起来，让它发扬光大。

我们愿意更多的人发现爱，发现爱的宝贵，不但在人间发现人的爱，而且更在基督身上发现上帝的爱，并且进而发现，爱实在是这整个宇宙、整个现实、整个存在背后的最后最高的动因，最后最高的原则，一切能源背后的最后最高的能源。基督所启示的上帝的最高属性不是他的无所不能，不是他的无所不在，不是他的无所不知，不是他的自在永在，不是他的崇高威严，而是他的爱。这个属性超过人类所能感知、想象和摸索的范围。人类的头脑无法体会这一个属性，人类的语言也没有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这个属性，只有藉着启示，我们才发现，他有点像人间最好的父母。我们竭尽语言的可能，称他为天上的父。发现这个爱，认识这个爱，被这个爱所抓住，向这个爱投诚，我们才能彻底同“人不为已天诛地灭”论一刀两断。

我们愿意更多的人发现，只要我们有了基督的爱，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变得值得爱了。真理，科学的真理，救恩的真理，不值得爱吗？善良，心地的善良，行为的善良，语言的善良，像基督所彰显的本性的善良，不值得爱吗？美，健康身体的美，思想精神灵魂的美，文学的美，音乐的美，色彩的美，自然的美，崇拜的美，不值得爱吗？高尚的信念，坚贞的信仰，从这个信仰产生的希望，不值得爱吗？基督舍己以拯救世人的福音，不值得爱吗？藉着佳美的脚踪，报福音，传喜讯，让万民能够听到，这事业不值得爱吗？在这些可爱、可贵的事物面前，如果一个人还只顾惜自己，只追求自己的福乐，那就是很渺小的了。

有人以为，基督教既然讲爱，我们就不能讲恨，就不能分是非，连黑暗、罪恶、错误也不能反对。这当然是不对的。保罗说：爱“不喜欢不义，只喜欢真理”(参《哥林多前书》13章6节)。爱和恨是一对，没有恨不可能有爱，有了爱也一定有恨。喜欢真理一定反对谬误，不喜欢不义一定拥护正义。法国十八世纪百科全书学派狄德罗告诉艺术家的话是值得听一听的：“使德行显得更可爱，使恶行显得更可憎，使怪事显得更触目，这就是一切手中拿着笔杆、画笔或雕刻刀的正派人的意图。”我想，我们一切手里拿着《圣经》，为主做见证的人，也应当包括进去。

保罗向哥林多信徒用了多么美的语言来歌颂爱。请大家特别注意一句话：“爱是永不止息。”今天，约拿单不在了，大卫不在了，保罗也不在了，但是爱没有止息，几千年的历史没有把爱抹掉，爱的感染力越来越大。哪里有共同为之献身的理想，哪里就有爱，就有友谊。因为上帝是爱，而他是永活的上帝，所以爱永不止息。所以，即便对那些极端自私、极端玩世不恭的人，我们也不丧失希望，愿意他们最后也会被爱所吸引，所折服，悔改而来就主。英国作家 G.K.契斯特顿指着玫瑰花说：“如果种子在墨黑的土地里能够改变而为这样美丽的玫瑰，为什么人的心在它的长途旅途中不会转变，去朝向那众光之源呢？”我相信，在一个爱的团契里，我们每个人心里的小小的爱可以得到阳光，得到滋润，得到培育、开放而为美丽的花朵。

各位新同学在来院以前大概都收到我的一封信了吧？在那封信里，我请同学们不要把神学院看为世外桃源。我们也是这世界的一部分。不能保证你们在这里的一切经验都是美好的。我说， 你们最好这样来看神学院：它是一个主内共同体，一个大型的家庭，在这里师生们都在学习接受主的爱。我们还都在学习，谁也是半成品，谁也不是十全十美的。学习爱的功课，这是我们基督徒最重要的功课。我们这大型的家庭没有《红楼梦》贾府大观园那么复杂，但决不是人人在每件事上都知道应当怎样做好的。介绍大卫和约拿单，不是叫同学们都两个两个地结成朋友。我是想，让我们每个人同每个人的关系都像大卫和约拿单那样，让基督的爱继续成为神学院的主流，使我们每个人不只期望别人用爱来服侍我，而是多多自问，能够怎样更好地去爱，爱基督，爱教会，爱祖国，爱学校，爱师长，爱一切同学。记得歌德曾在一首小诗里说：“被人爱是有福的，而有所爱，那更是有福的。”

神学院里也有不够理想的事。但是奇怪的是，我们的校友几乎没有例外都对神学院怀有特别深的感情。这种感情好像由于离开学校而更超过他们在学校的时候。前不久我在一个海外城市遇到一位校友，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我曾给过他错误的批评，我请求他宽恕。他回答说：“什么不公平的批评我都忘了，我记得的是，当我离开学校的时候，你陪我走到大门，说希望我早日回来。”他说，他把母校看为母亲，要经常回来看看母校的一草一木。所以，你们看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我们的校友念念不忘的是什么，忘记得一干二净的是什么。这次我到福州，好几位校友坐了三四小时长途汽车来会面，仅仅讲几句话，拍几张照，我很感动，也很感谢。甜蜜的回忆是永不止息的，不愉快的经历很快就会淡薄了。你们来到的这所神学院有这样一个特点，这是不大好解释的，为此我们只能感谢神。

大卫和约拿单的友谊是他们青年时代的友谊。他们是一对爱国青年。你们如果看大卫的一生，他爱神的一面也很突出的。他写了许多赞美上帝的诗，还有忏悔的诗。到了晚年，他念念不忘的是为耶和华建造圣殿。这志愿他不得不交给下一代。今天中国教会的处境也是这样。在《历代志上》第22章里，我们可以读到，大卫是怎样为所罗门建造圣殿作准备的：“我儿啊，现今愿耶和华与你同在， ……建造耶和华你神的殿。……我在困难之中为耶和华的殿预备了金子十万他连得、银子一百万他连得，铜和铁多得无法可称。我也预备了木头、石头……石匠、木匠，和一切能做各样工的巧匠。你当起来办事，愿耶和华与你同在。”

我们不以大卫自居，也不以所罗门自居，可是这段《圣经》的信息是无法抵制的。我们中间新一代信徒不能不听见老一代的号召：“中国的青年信徒们，愿上帝和你们同在，好好建造新中国的教会。我们为主殿准备了一定的条件，打下了一定的基础。你们当起来办事。愿上帝与你们同在。”

我们的共同目的是要把上帝的殿建立在新中国的大地上，使万民看到福音的光辉。相信同学们都意识到我们任重道远。让我们学习爱的功课，使我们的教会成为主合用的器皿。

（本文转载自《丁光训文集》1998年9月第1版，175～180页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