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人们在世界上，永远是做着梦。等到梦做完了，人们都觉醒了，世界的末日也就到了。

人们永远是做着梦；人们永远不肯降服在冰冷黑暗的现实里，永远在梦中挣扎着，紧张着，沉醉着，没有晓得他们是在梦境里。

柏拉图的“共和国”是这样的一个梦；奥古斯丁的“上帝的城”，耶稣的“天国”，Thomas More的“乌托邦”，培根的New Atlantis，威尔斯的“新世界”……又是这样的几个梦。有人愿意说这些是“空想”，我们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它们是“梦”。

所可奇怪的，就是那些不肯承认他们是做着梦的，那些以为他们是在科学的现实世界里，脚踏实地地去探索宇宙人生的真理的，也还是在那里做着梦。哥白尼、牛顿、Pasteur、达尔文、爱因斯坦不知在他们的科学世界里，做过多少次的梦。甚至马克思的“科学的”社会主义所悬想着的那个纯粹的共产社会，也无非是在私有制度社会里所做的一个大梦。

然而做梦有许多不同的方法。有的只是轻描淡写地在美丽的梦境中沉醉着，为现实的痛苦求一种精神上的“抵偿”。他们就在梦境的这一幕留恋着，嗟叹着；他们的生命也就在虚无飘渺中与这一幕相始终。

还有的是在梦境中忘记他们是在做梦，把梦中的生活当作现实的生活，认真地在里面挣扎着，计划着，试验着。也许他们在里面遇到意外的成功，也许遇到悲惨的失败，然而他们还是挣扎着，计划着，试验着，没有晓得他们是在梦境里。

奇怪，忽然他们觉醒了。哪里是梦；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现实!从前以为是现实的，现在倒觉着是梦。然而梦是醒了，光明火热的现实不久又被前进的新的梦境远远地留在后面，显出它的冰冷与黑暗。人们永远是做着梦。

二

这里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梦一个在不容易做梦，甚至不必做梦的美国的人所做的梦。这是他梦中的一幕：

“凡是使我们感觉到我们自己是与宇宙的一切可以分离独立的；凡是使我们单独求我们个人的好处，以为我们的好处是与大家的好处对立的，可以分离的；使我们求自己的好处，忘却大家的好处的这便是自私，因为一切自私的实质，无非是分离。

凡是使我们划成人我间的界线，在人我间建立隔离的墙壁，使我与人之间常有互相比较，互相对照的观念的---这便是自私，这便是罪：除此而外没有别的罪。自私的表现是在各种惧怕里，在骄傲里，在占有欲（无论是人是物）里，在自大的幻觉里，在卑视他人的市惠心里，在各种求高好胜，争权争位以谋领袖，统驭、评判、惩罚他人的欲望里。

自私的心将我们内里的爱蒙蔽着、捆绑着，使我们不能感觉到与上帝、与人类、与宇宙的一切，完全合一。有了自私，便没有‘爱的社会’。人的性和宇宙的理明显地告诉我们，凡要到爱的社会里去的，必须把这些蔓草芟除。凡要了解生命的意义，真正的生活着的，不但要能说：‘我与父原为一’，而且必须能说："我与我的弟兄原为一。’

无论你为哪一个人做了什么，你就是为我做了什么。无论你让哪一个人寒冷、饥饿，你就是让我寒冷、饥饿。如果你自己坐在餐厅里吃饭，却使别人在厨房里吃饭，你就是自己在餐厅里吃饭，使我在厨房里吃饭。如果你送一个人到监狱里去，或送一个人到死囚室里去，你就是送我到监狱里去，或送我到死囚室里去。你一定要能说，并且要在你心坎的深处能感觉到：我在说谎的人里面，我就是他；我在色狂的人里面，我就是他；我在谋杀人的人里面-当他在牢狱里踱来踱去，等候死期的时候--我就是他。我在审判官和执刑人的里面，我就是他们。我在那厚施脂粉，以卖淫为生活的荡妇里面；我在那些不讲爱情，以婚姻为买卖的‘社会名媛’的里面：我就是她们。奸淫白妇的黑人，和那疯狂似的白人的群众--把黑人捆绑起来，拖到树林中毒打一顿，把他鲜血淋漓的身体，活活的烧了--我都在他们里面。那个德国的兵士把滴着血的利刃从那美国青年的腹中抽出来，使他直挺挺地在他的脚下断了气：我在那个德国兵士里面，我在那个美国青年里面，我也在那些君王、主帅、银行家，和一切构成战争的人的里面。那些现代的法利赛人，看着世界因爱的饥荒而同归于尽，还在那里争论神学上的一点一画；那些羸弱的寡妇，为着儿女衣食的原故卖了房屋，和她们自己身上的衣服，在街上流离着：我都在他们里面。那养尊处优，皙白肥胖的僧人，和那瘦骨支离行将就死的殉道者，我都在他们里面。社会的蟊贼，人类的救主，我都在他们里面；我在犹大里面，我也在耶稣里面。这一切一切的人，我都在他们里面，我就是他们。我为其中的一个无论做什么，我就是为我自己做什么；你为其中的一个无论做什么，你就是为我做什么；因为我知道在至深至深的地方，我们全是一体。没有好人，也没有恶人，只有人，只有各个人的共同努力，天国才能实现。

爱的道路非常的狭窄，很容易迷失了。没有找到这条路的人，或是找到了而不肯放弃一切去走的人，或是故意在路上走差了毫发的人--他们都有祸了。但是快乐，快乐，永远的快乐，最后的自由，不能夺去的平安，要临到一切为爱的原故而放弃一切的人的身上!

到生命的道路是不断的死亡。真正的、唯一的成功是十字架的失败。这是一条可怕的、狭而直的路。走与不走，在乎我们，然而没有别的路。”

三

就是这样的一个梦。他为着做这个梦的原故，把家产都不要了，身外一切所有的，连身上穿着的第二件衣服，都给了别人，跑到最贫穷的地方，替一切劳苦忙碌的工人服务。他伸着两只手说：“我所有的，都是你们的。”

有人说这是一个完全唯心的梦，只想到心的改变，个人的改变，没有想到物质环境和整个社会组织的改变。也有人说他是反乎人情，说他的梦，永远只是一个梦。主张“科学”的社会主义的，要说他是“空想”；主张维持私有制度的要说他是“疯狂”。仁者见仁，智者见智，我们只好去下我们自己的判断。

在这个美丽的梦里面，我们再插进去一段美丽的故事不，不是故事，是一幅图画，是一首诗。

这是约翰福音里的一段记载：

“他们吃完了早饭，耶稣对西门彼得说：‘约翰的儿子西门，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?’彼得说：‘主阿，是的，你知道我爱你。’耶稣对他说：‘你喂养我的小羊。’耶稣第二次又对他说：‘约翰的儿子西门，你爱我吗?’彼得说：‘主阿，是的，你知道我爱你。"耶稣说：‘你牧养我的羊。’第三次对他说：‘约翰的儿子西门，你爱我吗?’彼得因为耶稣第三次对他说：‘你爱我吗?’就忧愁，对耶稣说，‘主阿，你是无所不知的，你知道我爱你。’耶稣说：‘你喂养我的羊。’”

这一段动人的记载，连它前前后后一切事实的背景，曾经使我流了不少的泪；这段记载里面的主人，为做他的梦，被失望的人们钉在十字架上。

原载《微音》第1卷第2期，1931年4月

转载自《社会福音》，1934年9月